陈年喜：胡须记 | 峡河西流去

黄胄速写作品。视觉中国|图

大前天去紫阳，带了药，带了老花镜，带了无糖零食，惟独忘了带剃须刀。原计划一天的活动，但出外由外，竟耽搁了三天。今天早晨起来洗脸，对镜自照，发现从下巴到鬓角以至整个脸部，都满是苍色。忽然想起《三国演义》里，徐晃对战关羽阵前的一段话：“自别君侯，倏忽数载，不想君侯须发已苍白矣！”

人生易老，不觉已到胡须一日不剃就揭竿而起的年岁。

日子奔忙，男人粗疏，哪一年开始胡须显白？没留意过，就是留意过也不记得初时的情景了。有一年在南阳开银矿，和弟弟一个班，班赶得紧，没日没夜，常常三四天才顾得上洗一次澡，刮一次胡子。有一天在工作面，工作灯坏了，我俩抓紧维修。接通了电源的100瓦灯泡骤然亮了，炽白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打在坑壁墙上，墙上的影子无比夸张、清晰，影子里他下巴上的胡子也被放大了许多倍，乱若杂草。再看他的下巴，看到了胡丛里有几根白了，我突然意识到，我们都老了，都已是百战余生。

小区广场上，有一位流动理发的妇女，每天都在，一剪一刀一披，因为没有条件带水只理不洗，五元钱一位。开始时接受理发的人并不多，生意惨淡，慢慢地，理发的人就多了起来，因为那手艺比店里的师傅一点不差，还便宜很多。我每次理发，她都会精心为我刮一遍胡子，每次我都会多付一元钱，以表感谢。因为《十三邀》拍摄时有一个镜头就是在她那儿完成的，她知道了我是个码字为业的人。有一回给我刮着胡子，她说，“今年比去年白的多了些呢！”我说，“今年比去年老了一岁嘛。”她说，“也不是，熬夜太多了，以后少熬。”也许她并不懂得写作是怎么回事，但她知道这个营生要常常熬夜，她不知道的是，我大部分的熬夜也并不是写作，和大部分年轻人一样，已是一种生活习惯，积习难改。

不修边幅的人会招人讨厌，男人最麻烦的事就是每天要刮胡子，我只有回到老家山上才会省略掉这麻烦事，几天不动一次剃须刀。爱人有时会拿着剃须刀追着逼着我刮，每天会将电充得饱饱的。我说是不是嫌我老了，她说不嫌你老，刮了，有人看见了就不会笑话你了。

在我老家有个流传很广很久的说法，父亲在，不留须。所以在峡河，就很少有年轻人留胡须，男人下巴上生一些乱草，一则是懒，二则证明自己已是丈夫和人父，在做事说话时有些底气，有个男人的模样。比较起来，与峡河一岭之隔的兰草似乎并不这样，那儿的年轻男人喜欢留胡子。

兰草是卢氏县西南最边缘的一个村，距离县城有近二百里，两省交界天高皇帝远，是个独立的世界。据说山上有野生兰草，很值钱，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，也许早年有，现在被人采光了。兰草有两样东西比较有名，一个是铁器，另一个是豆腐，铁器锋利，豆腐水灵。

大胡子王刚是个打铁的。

打铁的铺子都有名号：李记、张记、刘记、孙麻子……王刚的铁匠铺就叫胡子铁匠铺。有外地人来买斧头镰刀的，问胡子铁匠铺在哪里，街上人用手一指，东头第三家就是，门口有一口水井的。到了第三家，果然有个大胡子男人，风箱呼哒，锤声叮当，在努力地打铁。

铁匠师傅都有十八般手艺，但王胡子最拿手的，还是锻刀。王家往上数三代，都是打铁的，王刚的爷爷给土匪，给民团，给游击队都锻过大刀，至于大刀怎样杀人如麻，那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情。时移世易，打打杀杀的冷兵器时代早化作烟云，王家铺子一直还在。王胡子虽然样样拿得出手，但主业是锻柴刀。大前年，我们几个人骑摩托车跑山经过兰草，就顺带让王胡子为我们锻了几把刀。

炉火熊熊，映照四壁，也映照着王刚的胡子，那胡子，黑而发亮，油泼了似的。王刚约四十出头，正是当打之年，半脸浓黑的胡子让他显得更加精壮。一块精铁在他手下，通红，乌黑，再通红，再乌黑，最后变成了一把寒气森森的刀。南方北方的柴刀样子都差不多，弯头，卷尾，弯头的作用是在砍柴时能有效地抓住树枝，卷尾用以安装木柄，可长可短，但王刚锻打的柴刀弯头部分更厚重，更有力量，有一股杀气。

每锻打成功一把刀，戗磨出刃口，王刚就拔下一根胡子，放在刀口上吹一口气，胡子应声两断。我们要了四把刀，刀刀如此，似乎不经过吹刃断毛，就不能验证刀的成败。我问王刚，“师傅，要是不开铁匠铺了，胡子会不会刮掉？”他说，“那也不会，胡须为君留嘛，日子在，胡子就在！”

虽然已经是初秋了，天气还十分炎热。官坡河从街边呼啸流过。跨河的石头桥上，几个年轻人光着膀子，在说闲话，秋风吹着他们的膀子，也吹着他们精神的小胡子。

新疆的维族人，也有早早留胡子的习惯。2006年，在阿克陶县的叶尔羌河边，认识了一位维族青年，他有一脸好看的大胡子。人们喊他艾力，他是一位开矿车的司机。艾力开矿车，有时也会帮着工队去叶尔羌河里拉生活用水。叶尔羌河从喀喇昆仑山上下来，奔腾浩荡，水流会带下来玉石。当地人到了夏天，开始以捡玉为业，家家户户都有玉石，白的，翠的，墨的，沁红皮的，都有，但因为戈壁阻隔，外地的人们都不知道这儿有玉，很少有人上门来买，所以价钱很便宜。

艾力有一块洁白的玉，拇指大小，他把它每天揣在上衣口袋里，时不时拿出来在脸上蹭一蹭汗。自从发现我有一块好看的电子表，他就追着我要交换。我听说这儿的玉大多是昆仑玉，或叫阿富汗玉，不怎么值钱，再加上要用表规划时间，就一直拒绝他的要求。

为证明这块玉的真实和珍贵，他会拔下一根胡子，贴在玉石表面用打火机点给我看，每次火苗划过，胡子都完好无损。听说这是检验玉石真假最便捷有效的方法。我不懂这些，怀疑他有技巧，甚至怀疑他的胡子与别人的胡子不同。每次他无论怎样虔诚，我都没有答应。

艾力有一个美丽的女朋友，有一双梦似的大眼睛。她是一位大胆的姑娘，会当着众人的面给艾力清理胡子，让人觉得她比爱艾力更爱那些浓密的胡子。

艾力不开车了，他说要准备结婚，而开车挣的钱太少了。他买来了毛驴、帐篷和吃的用的，要去喀喇昆仑山上找玉。传说浩瀚的昆仑山里有好多玉矿，年年都有很多人去找，有人找到了，大部分人没有找到，有人回来了，有人永远留在了山上某处。

那一天早上，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，把天空和山河照彻。村子里的小白杏熟了，它的清香随风飘荡，随河水流往遥远的塔里木河。艾力从叶尔羌河边冒着热气的村子出发，嘚嘚地踏上戈壁，往喀喇昆仑山里走。他骑着一头毛驴，另一头毛驴驮着帐篷和吃的用的东西。毛驴个头很小，他骑在上面，腿拖得很长，仿佛毛驴长了六条腿。喀喇昆仑山十分高耸，山脊逶迤，像一群羊在跑动。山顶的雪线花白，有一些雪化了，雪线在收敛。

我追上去，摘下电子表，套在他的手腕上，我说，“祝你好运！”因为矿山的活要结束了我们快要回家了，电子表已没什么用处，而在老家的小镇上，这样的电子表遍摊都是。艾力激动得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，下巴上的胡子因眼水而湿漉、茁壮。他说，“我把那块羊脂玉卖掉了，换了毛驴和吃的，我没有玉了，你等着我回来，我会给你带回来更多更好的玉。”我说，“好，我等着。”

几天后，我离开了那里，直到现在，只在梦里回去过。不知道艾力有没有回来，找没找到玉。听说我离开几年后，叶尔羌河在那里修了电站，村子永远消失在了水底。

我曾不止一次在网上看到同一种说法，说现代人的秃头少须是洗发水产业的阳谋，是否真实，恐怕很难验证，也没看到这个行业的人士自辩。不过确实今人再也难见到古人的美髯飘逸，形神风流，反而变得小心翼翼甚至猥琐。我接触的人里，也越来越少胡子拉碴，偶然有，我并不厌恶他们，还很喜欢那种沧桑味道。关于男人的胡子，古人写过很多诗句，反倒是语言更加丰富、作品浩如烟海的今人写得少了。

唐人姚合有一首有关胡子的诗写得好，今人不及：

明明复夜夜，

胡子即成翁。

唯是真知性，

不来生灭中。

陈年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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